巫醫吉那日從馬車上摔下去之後並沒有死,他瘸著一條腿好不容易回到了趙府,可一入門,還沒見著趙孟禮,就被伯嬴拉去割了舌頭。後來,趙孟禮謀害世子的事被發現後,巫醫吉很快就被趙鞅處死了。
巫醫橋聽到巫醫吉的名字臉色大變,他低著頭往後退了一步,伏地顫聲道:「謝巫士提點!鄙現在就去準備藥材!」
「有勞巫醫橋。」我頷首一禮,巫醫橋顫巍巍地站起來,離開了屋子。
床榻之上,伯魯消瘦的面孔青白一片,他的眼睛圓瞪著,眼眶下的黑影顯得愈發陰沉。
伯魯的病皆由心起,趙孟禮這麼一死,這些天的葯看來又是白喝了。
我用絹帕輕輕地拭去他額頭的細汗,柔聲道:「我知道你聽得見,也知道你很難過。可生死有命,這事怨不得你,你不能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罪責。」
伯魯轉過臉愣愣地看著我,兩邊的嘴角抽搐了兩下。
「你想說什麼?」我俯下身子把耳朵湊了上去,可他卻緩緩地閉上眼睛翻了個身,把自己藏進了被褥。
性惡者,總在別人身上找自己的罪責;性善者,總用別人的罪責來懲罰自己。趙孟禮是前者,趙伯魯卻是後者,在這場奪嫡之爭中敗的人苦,勝的人更苦。
我不是個善良的人,在發覺趙孟禮與智氏勾結意圖謀害伯魯之後,我就覺得他該死。到後來得知趙鞅只是草草地把他打發到平邑做邑宰時,我還抱怨了很久。我不懂伯魯此刻的痛苦,也無法假裝自己也在為趙孟禮的死而難過,所以面對傷心的他,我無從安慰。
陽光從東面的窗口漸漸地移到了西面,暮春的黃昏依舊透著涼意。我起身關了窗戶,見牆角的火爐滅了,便打算取幾塊新炭添上。
一開門,伯魯的家臣郤理正跪在門邊。
「先生怎麼跪在這裡?」
「今日之事,郤理之責也。」
「先生切莫太過自責,及時向世子傳稟訊息本就是先生的職責。只是趙大夫的消息先生是從何得來的?」我把郤理扶了起來,示意他與我到院中說話。
「平邑派了使者來,正式的信函已經送到卿相那去了。剛才那些話是送信的人親口告訴我的。」
「趙大夫的屍首……」
「是進山砍柴的樵夫發現的,他見財起意就偷了趙大夫身上的玉玦和馬車上裝飾的絲絹去市集上販賣。可世上哪有樵夫賣玉玦的,當下就被人給抓了。平邑的人按他的交代找到了山溝里的馬車,可等他們去的時候,屍首都已經被啃爛了。」
「是這樣……」這死了的趙孟禮恐怕還得謝謝那個貪財的樵夫,要不是樵夫偷了他的玉玦,他恐怕就要曝屍荒野,做個孤魂野鬼了。「趙大夫的車駕摔下了山溝,那一起跟去平邑的衛隊呢?」我問。
「替大夫駕車的人摔死了,剩下來的六個因護主不利,怕被卿相降罪就跑了。現在抓到了兩個,一併被送到新絳來了。」
「這二人可要好好審審,對了……」我環顧了一圈,見四下無人便附在郤理耳邊輕問了一句,「卿相那邊有什麼反應?」
「司怪四衛已經帶著人趕去平邑調查了。」郤理小聲回道。
趙鞅派了司怪去平邑,這是對趙孟禮的死起了疑心了。我想了想又道:「子黯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先生能夠答應。」
「巫士請講。」
「卿相派人去平邑的事,請暫時不要告訴世子,免得他思慮過多傷了身體。」
「郤理明白。其實……我這兒還有一事沒來得及告訴世子。」
「趙大夫的事,先生還知道些什麼?」
「此事和趙大夫無關,是世子的庶弟無恤昨日在府里遇刺了。」
「什麼!」我大驚失色,拽著郤理的手臂急問道,「趙無恤怎麼了,傷得可重?誰傷了他?」
「我只聽說他被刺客刺中了肩膀,傷勢輕重還不清楚。」
「巫醫橋待會兒就會送藥材來,先生留下來接應一把,我馬上就回來!」我心下大亂,急匆匆和郤理交待了幾句,就飛奔去了無恤的住處。
剛跑到院門口,恰好碰見趙鞅帶著府里的兩個巫醫從無恤房裡走了出來。我不想被趙鞅瞧見自己衣冠凌亂,氣喘吁吁的樣子,只得閃身躲進了樹後。
屋前的台階上,無恤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長袍正與趙鞅說著話,清朗挺拔的樣子看上去與平日無異。我靠著大樹長舒了一口氣,低頭把歪到腰側的帶鉤拉回了原位。看來,是郤理說得嚴重了,無恤這樣的身手怎麼可能會被人刺中,也許只是擦破了點皮肉吧。
我剛剛火急火燎地跑了一路,發冠也歪了,氣也喘不勻了,和無恤這個「傷者」比起來,自己現在的樣子才真叫狼狽。
趙鞅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走了,我捂著頭上搖搖欲墜的發冠快步衝進了無恤的屋子。
「你怎麼來了?」無恤看到我顯然吃了一驚。
「我來給世子送葯。」我一邊往屋裡走,一邊伸手去拆頭上歪斜的發冠,「嘶——」
「怎麼了?」無恤幾步跟了上來。
「卡到頭髮了。」我伸手一摸發現有一簇頭髮被發冠上的青松石勾住了,怎麼都扯不下來。
「小心別扯斷了頭髮!」無恤抓住我的手,輕聲道,「鬆手,我幫你解開。」
我乖乖地放下手,任無恤整理著我一頭的亂髮。
「你想來見我,也不用跑那麼急吧?過了今日,我們日日都能見到了。」他笑著把青松石發冠取了下來,兩隻眼睛彎彎的笑得極得意。
「我聽說你受了傷,在哪兒?快讓我瞧瞧!」
「誰那麼多嘴跑到你耳邊去說了?我沒事,擦破了點皮而已,別擔心。」他邁步走到窗邊,從一個黑漆撒金粉的奩盒裡取出了一把梳篦,「坐這兒,我幫你把頭髮梳好。」
「先別管我的頭髮,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我走到他面前伸手就去掀他的衣領。
「越來越放肆了,白日里就要掀男兒家的衣服。」他大手一包把我的手握在了手心,「巫醫剛給換了葯,你要看又得重新綁,多麻煩。你看,我真的沒事。」他執了我的手在自己左右肩膀上各敲了兩下,面無痛色,嘴角還一直噙著笑。
我半信半疑地收回了手,無恤趁機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了下來。
「是誰傷了你?」我問。
「是然女。」無恤從案几上取了一面銅鏡交到我手上。
「是她?」我把鏡子往地上一擱,轉過身子責問道,「你明知道她是細作,怎麼還會這麼不小心?」
無恤看著我卻不回話,我心中一凜喃喃道:「你是故意的?」
「我有時候真希望你能再笨一點。」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然女到底是誰的人?」
「她是四哥的人,這女人幾次三番說要跟我去齊國,我橫豎不帶她去,她被逼急了才在府里下了手。」
「她想在去齊國的路上殺了你,然後逃之夭夭?」
「也許吧。」
「你告訴卿相了?」
「四哥的名字死活不能從我嘴裡說出來。那女人已經被卿父下令關起來了,能不能讓她說出四哥的名字是獄卒們要做的事。」無恤把我垂在蒲席上的長髮撩了起來放在膝上,「阿拾,有些骯髒的事情我不想讓你知道,你要相信我,我不會有事,也不會讓你有事。」
「紅雲兒……」
「別說你要幫我,我不要你為我籌謀,我是認真的。」無恤低頭摩挲著我的手背,低沉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嘆息,「我的手早已經髒了,別再污了你的。」
「我的手又哪裡還是乾淨的?」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小聲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若不想說可以不回答。」
「你問吧。」
「趙孟禮是你殺的嗎?」我抬頭望著他,躊躇了半天,終於問出了這個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問題。
無恤微微地點了點頭,他面容淡然,鎮定,墨玉般的眼眸里沒有一絲閃躲。
我以為他會拒絕,會隱瞞,會遲疑,卻沒料到他回答得這麼直接。
「你為什麼不否認?我其實根本沒有證據。」
「我的確不想讓你知道,可你問了,我便不能再瞞你。」無恤寬厚的手掌帶著炙熱的溫度,我握著這雙手,心裡去始終無法相信就是它們在暗處翻雲覆雨。在晉陽城時,我看到了鷂鷹腳上的密函——「葯而墜,亡」。當時我只猜他暗中殺了一個人,卻不知殺的是誰?為何而殺?但今日,當郤理說趙孟禮坐著馬車摔下山溝時,我立馬就想到了那封密函。
「你派人給他的馬下了葯?就跟當年他給伯魯的馬餵了毒蘑菇一樣?」我問。
「毒蘑菇的事是尹鐸告訴你的?」
「嗯。紅雲兒,你為什麼要殺他?是想為伯魯報仇嗎?」
「不,阿拾,你別把我想得那麼好。當年,我為了要替兄長守住世子之位做了很多無法啟齒的事。如今,我既然自己要爭那個位置,自然也不會心慈手軟。平邑在晉北,城雖小,但臨水靠山易守難攻,而且再往北便是盛產良駒的代國。卿父這些年有意要往北方拓地,平邑可說是最好的據點。大哥他弒殺世子,卻還得了一個厲兵秣馬的好地方,我留著他終究是個禍害。」
「可萬一被卿相發現是你殺了趙孟禮,這又如何是好?」